熊庆华:不可以没有梦想
中国名画
农民熊庆华的画家梦:在嘲笑中画了20多年,被称“毕加索”
一小时不到,画布上出现了一匹牛驼着一个少年和少女的轮廓,少女裸露着胸脯,似要从奔跑着的牛身上滑落。
熊庆华开始上色,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或画,或低头沉思,或转身在筐子里寻找合适的颜料,时而他又后退几步,琢磨整体布局。
1976年出生的熊庆华是湖北仙桃永长河村村民,在这个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的村庄里,他差不多是唯一留守的男青年。他在这里生活了40多年,不种地,不工作,不出门,整天躲在家里画画。
在前35年里,他一直被认为是一个毫无前途可言的人,村民称他“蠢材”。但如今大家开始叫他画家。不仅如此,外界甚至还有人把他称为“中国毕加索”。今年3月26日,他的第三个个人画展又将在北京开幕。
乡村城堡
“噢,是那个画家啊!”司机没问具体地址,径直从镇上开往村里。路不宽,但几乎没人。绕了几个弯,车子就被油菜花包围了。
“喏,就那儿!”没等记者反应过来,司机指着远处一个尖尖的绿屋顶喊道。在一群大同小异又毫无美感的建筑中,它显得鹤立鸡群。
熊庆华主动走上前与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握手,动作略为拘谨。他身穿靛蓝色薄羽绒服,皮肤黝黑,时常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有点“憨”的意味。
熊庆华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心理——并不是说他傲慢冷淡,只是不善表达让他很难轻松融入陌生人的对话,就连与人交流绘画也让他感到窘迫。
他更愿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因此从小就立下目标,建一个自己的“城堡”。40岁前夕,他在自家菜园子里实现了这个梦想。
“城堡”就是那个“绿屋顶”,这是他的画室:白色的栅栏围着一小栋精致的欧式风格建筑,尖尖的角,朱红色的屋檐,绿色的屋顶,还有喷泉,雕塑 ……大部分建筑元素都无法在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找到。只有画室里开垦的几块蔬菜地显示这儿是在农村,青菜叶上还沾着新鲜而潮湿的泥土。
熊庆华每天就窝在这里画画。画室是开放的,阳光透进来倾洒在画布上、地板上、人身上。熊庆华站在画架前,正为一幅新作打草稿。
他有时只是在纸上画了一条线,顺着这条线想,一幅作品便出来了;有时是先想一个主题,再根据主题慢慢想。
“现在把画画当作什么?从小的梦想可能就是把画画当作一个谋生的手段吧。别人劝我临摹,我就反感,画画要看自己喜欢画什么,怎么能看别人想看什么就画什么呢。”他做出标志性的咧嘴笑表情。
整天沉浸在幻想中的熊庆华,曾幻想过多种成功模式。比如某天写了一段不错的文字,会幻想成为作家;唱了一首不错的歌,会幻想成为歌星。
幻想给他的生活带来快乐。而在这多种幻想里,他意识到,唯一能做出成就的就是画画。
他从6岁开始画画,没人启蒙也没人教,自己埋头勾画连环画上的英雄人物。那时他在班上年纪最小,个头矮又长得黑,很自卑。是画画让他受到关注,邻居称赞他,老师也欣赏他,说他有天赋,可以成为美术家。
这使他感到小有成就,在学校里,他有时故意假装一不小心,把画摊在桌子上,好让同学看到。但倘若发觉哪个同学画画要超过他了,那他是受不了的。
画画也是熊庆华逃避现实世界的一扇窗,“做什么事不成功或者受到挫折的时候我就去画画”。
升入镇中学后,熊庆华住校,内向的他无法适应,成绩下降得厉害。渐渐的,他越来越讨厌学习,经常在课堂上偷偷画画,让别的同学给他打掩护。
同班同学雷才兵那时也喜欢画画,他记得,美术课常被文化课占用,美术老师上课也敷衍起来,没有人教也没有画画的氛围,但熊庆华就是喜欢画,如果美术老师布置一个主题,熊庆华总是画得很好。
他没有经过系统训练,凭借热情和天赋自学,也固执地不愿求教他人。“如果你硬是塞给我一个老师,我就可能不画了。” 他从书上摸索绘画笔法,遇到不懂或者困惑的地方,也绝不愿向会画画的人请教。
他分析自己的脾性深受三哥影响。他的三哥是个农民,却爱好研究历史,读书写诗, 常一边放牛,一边给熊庆华讲历史故事,听多了,熊庆华自认有能力把各种历史事件串联,便瞧不起课堂上教的。
“离开仙桃”
念完初二,熊庆华的文化课成绩已经“惨不忍睹”了,他决定辍学。20世纪90年代,村子里孩子辍学是常见的事。
那时,熊庆华才15岁,性格孤僻,不喜欢跟人说话。第二年,雷才兵毕业后骑自行车来找他,他却羞于见同学。
自卑的熊庆华认为画画是一个“高大上”的职业,他渴求从中获得荣光。父亲熊光元当时40岁出头,只有两个孩子,一开始并不强求儿子打工赚钱,他认为画画好歹算“一技之长”,也不错。
那时,熊庆华经常骑两小时的自行车到仙桃市区的图书馆看绘画书。有一个学美术的同学毕业,书不要了,熊庆华就把那人的书都买了,找父亲付了200块钱。拿到书后,他整天就窝在家里研究绘画。
“他内向,你说(话),他也不跟你说。”在父亲熊光元看来,熊庆华一直到现在“搞这个事”,也是他这个性格造成的。
熊光元夫妇都是农民,在绘画方面无能为力,但他们也不强迫他干农活。
“小时候画画,周围人对你更多的是赞赏。一个人有特长,别人总会对你另眼相看。后来慢慢长大,又不去做事,别人好像感觉你这个人一生会废掉。”熊庆华已经慢慢感受到周围人态度的变化。
那段时间,迈克尔·杰克逊刚开始流行,他买了一盘磁带,每天用收音机放杰克逊的歌,边听边画画。“邻居都听得吵死了,都说你怎么天天听一些哭啊吵架的东西。”
村里和他同龄的孩子,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冷嘲热讽越来越多,父亲熊光元有时也忍不住说:“你(干吗)非要搞这个事,你那些读美院的同学也没搞成功。”
同样喜欢画画的同学雷才兵走上了另一条路。他初三参加了美术培训班,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美术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镇上当老师,当时镇上已经有了美术教师,便派他教数学。
教书头几年,雷才兵还随身带个速写本,闲暇之余画些东西。后来有了其他的兴趣爱好,开始打篮球、乒乓球,慢慢就不画了。
非议在熊庆华结婚后达到顶峰。1998年,经人介绍,他认识另一个村庄的女孩付爱娇,她比他小一岁,认识10个月后,两人结婚了。
“那是到了一个年纪吧,可能要完成父母的期待,或者任何一个年轻人要完成的任务。”他总结自己婚姻的起源。至于爱情,他害羞地笑起来,“哈哈哈……这怎么说”。
他称呼妻子是“最亲的人”,画画烦躁的时候可能只对“认为最亲的人”发火。
付爱娇起初对丈夫“整天画画”的事一无所知,知道后一度对他崇拜不已。两人婚后育有一子,但随着孩子长大,付爱娇越来越希望丈夫可以出去打工挣钱,熊庆华依然不愿意。
小学四年级就辍学的付爱娇没有什么技能。2003年,她决定独自去深圳打工。妻子离开后,经不住邻里家人的舆论压力,熊庆华决定外出打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仙桃。
他去了一家工厂流水线,负责清理手表外壳上的毛料。他一天清理200多个手表,而他身边一个老头一天可以做几千个。熊庆华觉得自尊受挫,三天后,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2006年,熊庆华又做了第二次尝试。他得知深圳有个大芬村,很多人在那里做画工。
大芬村被誉为“中国油画第一村”,有60多家规模相对较大的油画经营公司,1200多家画廊、工作室以及绘画材料门店。
熊庆华打算去找个画画的活儿,他把作品带去了,结果画廊老板提出各种质疑,说“你都画了些什么东西啊,你的基础根本不行啊”。
一直梦想成为最伟大画家的熊庆华,心里落差非常大,“想死的心都有”:“努力了这么多年,一下子就被人全部抹杀了。”
但过了几天之后,他又恢复了“打不倒的小强”本色:“你瞧不起我,我偏要在这一行做出成绩来。”
那天晚上,熊庆华去厂里接妻子回租住的小屋。路上,妻子一直劝他安安心心找一份工作,“坚持一年,我们一起回去。”这是付爱娇当时最低的要求。
熊庆华却突然烦躁起来,“我永远不会在工厂做事!”他一甩妻子的手,闷着头就往前走。通往出租屋的路黑黢黢的,付爱娇喊住他,说:“你要往哪里去?”熊庆华心里也觉得很好笑:“是的,我能往哪里去呢?”
“独狼”
最困难的时期,有邻居劝诫付爱娇夺掉他的画笔,偷掉他的画具。但后来,妻子也心灰意冷了。“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回到村里后,熊庆华觉得一生画画如果没什么名堂也就没什么名堂,大不了种田嘛,反正在农村也不会饿死。
村子里早已闲话四起。“各种各样难听的话都有,什么最没有用的人啊,蠢才啊……就连父母也时不时影射自己为蠢材。”
“蠢材”是当地对一个人最低的评价,逆反心理很重的熊庆华觉得,“他们越说,我就偏要向那个方向走。”
他每天带着儿子一起画画,两人一块在墙上涂鸦。儿子把下面的墙涂完了,他又拿着梯子爬到房顶上画,墙壁全部画满了后,他索性把墙都粉刷了重新画。
永长河村主要种植水稻,外加小麦和油菜。家里的收入完全靠着妻子打工,父母种地、养鱼塘。付爱娇在电子厂打工,每个月工资不到1000块,每年回家,她把钱一股脑都给丈夫用。
“我从父母那里要不到钱画画,只能跟老婆要点,自己再打点零工,摸摸虾。”为了买笔和纸,熊庆华去田沟里摸泥鳅,挖鳝鱼。
但他做这些事都坚持不了十天。“做十天之后我就各种怨言,找各种理由不干了,你把钱给我吧。钱一到手,我就去买绘画材料,没钱了我又去给人做事。”
他不是一个好的庄稼汉,农活基本都干不好。也插过秧,但插得既慢也不规范。送牛奶是他坚持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2007年,他每天早上四点多起床给村民送牛奶,一直送到七点半左右。这不会影响他画画,也买得起油画材料了。他一个月大概赚900块钱,坚持了一两年。
熊庆华的创作灵感大都源于农村生活,但他的画笔落到画布上有种幽默的天马行空。比如,几个孩童踩到西瓜皮摔倒了,他画里的西瓜皮碎片漫天飞舞,孩子们手舞足蹈,动作夸张。
坐在门口闲聊的邻居议论着他的画:“我们老看他画,就搞不清楚什么名堂”;“太深奥了也不懂,我们只能有时候看得懂”;“有的是打鱼,有的是玩耍……”
他从不在乎村里人的眼光。“我一直认为,做艺术就是纯粹自我,过多地在乎别人的眼光是做不好艺术的。”他形容自己从小就像只独狼,喜欢一个人到处跑,玩耍也不合群。
“他认为我们不懂,跟他谈不到一块。”父亲熊光元一边在磨刀石上磨着镰刀,一边嘟囔说:“我们要是发表一点看法,他就说你不晓得!”
妻子付爱娇身形微胖,有张温和的圆脸。她今年39岁,普通话带些方言口音,回答问题时总是羞涩地笑起来。有时无聊,付爱娇也会来看看丈夫画画。她并不都能看懂,但也不会去问,担心丈夫说她“操冤枉心”。
结婚之初,熊庆华曾跟妻子交流过几次画画,但感觉说的不合自己胃口。“她指出应该怎么画、应该画什么后,我就不想跟她说了。”
大多时候,付爱娇扮演的是一个勤恳而任劳任怨的主妇角色。她打工赚钱,照顾丈夫和儿子的起居,几乎从不参与熊庆华的创作。
画家
2003年,在当了8年乡镇中学教师后,26岁的雷才兵嫌工资太低,地方太小,辞职去了深圳打工。
在深圳的那些年,雷才兵没有见过熊庆华,但他偶尔会听说,熊庆华还在家里画画,赚不到钱,很孤僻。“当时觉得他这个人很固执,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做这么久。”
2009年,两人偶遇。雷才兵记得,当时熊庆华完全是一幅农民打扮,整个人甚至比一般的农民还要沉默,“他很内向,孤僻,不自信。”
雷才兵问他在干嘛?“我说我在画画,就觉得很丑(丢人)。”熊庆华很不好意思。此时的熊庆华正处于人生中很绝望的时刻,他再次面临是否要出去打工的抉择。
雷才兵想看看他这些年都画了些什么。一进他家,就看到大门上熊庆华画的门神,二楼有个房间是熊庆华的画室,天花顶上、墙壁上、木床上、画架上都是他的画。他没钱买画框画布,只得自己用木头做画框,蒙上白布就画,有时布不好,破了,他就随随便便作为装饰订在墙上。
雷才兵惊奇不已,拿着相机到处拍。他喜欢这些画,在他看来熊庆华的画贴近现实,“但不是纯写实,而是经过了提炼、夸张”。
之后,雷才兵在一些论坛上开了帖子,陆续上传熊庆华的作品。过了两三个月,网上反响很好。
过去从未接触过网络的熊庆华,世界像是被打开了。他原本只是期待雷才兵能把他的画介绍给某个老板,给自己找份工作。但没想到网络上有这么多人喜欢自己的画,雷才兵告诉他,每天要顶一下帖子,帖子才不会沉,让他再发点画过来。
熊庆华像是看到了希望,他加紧创作。为了拍画传给雷才兵,他买了人生第一台卡片相机。周围的邻居都说他疯了,花1000块钱买这个东西。
2010年,他卖出人生第一批画。一位女士打电话联系到雷才兵要买画,雷才兵告诉了熊庆华。熊庆华兴奋得难以形容,他什么都没说,有点不敢相信。
“当时最大的希望是一幅画卖两三百块钱,像大芬村一样。”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画会有人买,甚至也不知道如何定价,他去问雷才兵,最终以1000元一幅卖了5幅画。
“当时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邻居说,啊,一幅画一千啊,谁这么蠢啊。”他回忆时,又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熊庆华当时不善言辞,普通话又不好,沟通很困难,最终还是雷才兵帮他谈下这笔交易。由于画框很大,邮政不让寄,镇上又没有快递,熊庆华只能把五幅画摞起来背到仙桃市区物流处寄送。
卖了第一批画之后,他给自己买了台电脑,开始自己发帖,卖画。网上的作品吸引了他后来的策展人郭宇宽。
郭宇宽对那些画“过目不忘”,从北京一路南下,寻到熊庆华家。“不像北京宋庄,那地方没有一点艺术气息。”郭宇宽回忆说。
熊庆华从床底拉出来好几幅画给他看。后来,郭宇宽把身上的2万块钱都给他了,以5000元一幅的价格买了几幅。他告诉熊庆华,以后每个月买他一幅画,并且给他5000元工资。
2014年,郭宇宽开始做画廊,要给熊庆华办展。2015年1月和2016年7月,熊庆华先后两次在北京举办了个人画展。
办展后的熊庆华像是在艺术界腾空出世,被很多人关注,也有褒贬不一的评价。
郭宇宽说,最早一些艺术评论界的人不认可他,美院的画家说他画的一点都不好。“熊庆华是野路子杀出来的,美院的人学了一辈子基本功,所以抵触比较大。”
画家黄志琼觉得,熊庆华的画的确是有些想象力,带点诙谐、调侃。但他认为熊庆华的画属于农村风俗画类型,不是艺术作品,不能进入当下的艺术语境,“他的画不少人很喜欢,是因为很容易明白作品里的故事”。
郭宇宽认为,熊庆华的天性里有着诙谐乐天的部分,“在穷成这样的一个地方创作,他不是愁眉苦脸的,是自得其乐的。”
对于一直习惯独自琢磨的熊庆华来说,艺术上的规范需要遵从,不能完全打破,“比如说,构图上怎样保持均衡,色彩上如何调配。”
但他同样坚持,画画是一种出于人本能的东西,过于强调基本功这套思想是过时的。“像罗忠义,他这么高深的美术工底都不做写实,你还强迫后来的人再去学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他到外面也很少跟人交流绘画,“基本上都是客套话,他们的某些观点我也不会赞同。”
“熊熊火”
8年来,熊庆华的画早已从单幅一千元涨到六七万元。他不再是村里“没有用的人”,而是人尽皆知的画家。他现在有了一个学生,是村里喜欢画画的孩子。
雷才兵感觉熊庆华如今比过去开朗自信很多。原来基本不跟外人接触的他,今年春节还去参加了初中同学聚会。采访期间,熊庆华的几个初中同学来看他,还有同样爱好摄影的朋友专门从市区开车来拜访他。
但如果没有朋友来,他也不觉得孤单。几十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成名后,除了给自己建了个“城堡”外,他的生活基本与之前一样,他不买车,不买房,也依然不爱出门。
互联网为他解决了生活和创作材料的问题。过去没有网络,他经常坐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去武汉买绘画材料和书。“那时画布很重,颜料也很重,我用一个蛇皮袋装满,然后扛回来。”
现在,需要什么材料,他都从网上买,画画累了,就去做些手工,修理一下喷泉。画室的建筑都是他自己设计建造的,画室外面挂着“涤渡”两个大字,是熊庆华起的名字,表示“在河边画画”。
他对一切视觉传达的东西感兴趣,如今最大的支出是摄影,买了各种顶级相机和镜头。去年春节,他买了无人机玩航拍,想从天空看看自己生活的地方。
郭宇宽曾问熊庆华要不要来北京发展,熊庆华说还是喜欢乡村的环境,他在城市里很迷惘,走在街上都会迷路。虽然他并不喜欢村里的人,也不喜欢他们讨论的话题,但时间久了,他又会很想见那些村人。
“这个地方是我创作的根,离开这个地方,感觉也不想画画了。”他缓慢而又慵懒地说着,“只有住在这里心才能静下来,才能天天想如何画画,怎么画。”
鸟在林子里叫着,叽叽喳喳,农村的妇女们在“城堡”外头聊天,也是叽叽喳喳。当熊庆华沉浸在画室里时,付爱娇带孩子,忙家务,或者跟一群村民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晒太阳,他们闲聊,话题无非孩子、麻将这些琐事。熊庆华从不参与,“跟他们谈不拢。”
付爱娇不再出去打工,人们羡慕她,总算熬出了头。过去独自在外打工时,有时在路上看到别的夫妻或情侣,付爱娇常常失落。但熊庆华没有对妻子感到过内疚,“因为我要画画,要是内疚,肯定没法画画了。”
付爱娇感到丈夫不够关心她,她说着说着就眼里泛泪。今年情人节,她说,过情人节了啊。熊庆华说,情人节是给情人买东西,又不是给老婆买东西。
熊庆华唯一为妻子做过的事还是画画。在旧屋二楼的卧室里,床头墙壁上有一张妻子穿着婚纱的巨幅画像,这是2004年、2005年妻子在外打工时,熊庆华陆陆续续画完的。“因为我们结婚时没有拍婚纱照,她就老要我补拍,我一直不肯。我觉得结婚都好几年了,没必要浪费钱拍。”于是他就亲自在墙上画妻子的画像。
熊庆华的微信名字叫“熊熊火”,因为觉得自己脾气暴躁。他还特意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头像,像一团火一样,定做之后挂在屋前。
画画已经融入到他的生命之中,无时无刻不受它影响。画得很有感觉,心情就会很好;画得很糟糕,心情也会很糟糕;如果哪天不画又觉得很失落。
有时画画烦躁,跟他说话都会被骂。要是妻子对骂,他就暴跳如雷了。妻子被吼了后,就一个人躲在床上偷偷哭。
这时,画画再次成为熊庆华逃避现实的出口。他从来不去哄妻子,“我被她弄得心情烦躁,就要靠画画去调节,直到自己心情好一点。”
对他来说,画画一直都高于一切,他时常感叹画画的时间还不够,“每天画一下一天就过去了。”
他的朋友郑刚打扮整齐入时,倚着池边的栏杆情不自禁地说:“这是他的庄园,一直不断在建设,去年来的时候还没有栅栏。”
原本,郑刚想叫熊庆华一起去武汉拍照,但熊庆华不去。他喜欢自己安排事情,不希望画画节奏被打乱。
画室里到处都是画,刚完成的、未完成的,油迹未干,他提醒我们不要弄到身上。随后,他展示了柜子里这两个月的作品,将近10幅。
他从2008年真正开始创作,一年创作5-10幅画。2010年后,他开始要求自己一个月保持创作4幅画的频率。他的目标是一生画2000幅油画。
前几天,一个70多岁的老人去拜访他,自我介绍说画画一生,没有成功。“如果我不被认可,可能跟他一样。”熊庆华时常有危机感,一想到万一哪天自己的画别人不喜欢了,就觉得恐惧。
他现在每天早上7点起床,8点多吃饭,大概9点开始画画,一画就画到晚上10点。他觉得自己在绘画方面还有非常大的提升空间,想创造自己的绘画风格,“辨识度非常高,让别人一看就知道,啊,这是熊庆华的画。”
回顾历代画家爱画的“岁朝图”
《岁朝》一诗出自宋朝诗人真山明,较为形象地描写了古人正月初一“岁朝”的景象。
清供是指在室内放置在案头供观赏的物品摆设,主要包括各种盆景、插花、时令水果、奇石、工艺品、古玩、精美文具等等,可以为厅堂、书斋增添文化气息。
任伯年 岁朝图
吴昌硕 岁朝清供图
“岁朝清供”是好多画家笔下乐意表现的题材,比如任伯年、吴昌硕等等都偏爱画此。此类画作能够体现文人逸士的雅趣和情怀,也十分受普通大众的喜爱。到了现代,许多画家亦延续了这种喜好,他们在表现这些内容时并不单纯局限于旧时的岁朝清供,它的范围更加宽泛和广义,寓意也与时俱进,进而发展成一种四季皆宜对居所的美好装扮和显示自身别具一格的生活情趣。
明中晚期 岁朝图卷 仇英(款) 94×176cm
绢本设色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藏
中国古代,将正月初一称为“岁朝”。一些士绅雅客在此日喜欢将花卉、蔬果、文玩供于案前,以在寒风凛冽的严冬里显示生机盎然的春意,祈求新的一年里好运连连,平安吉祥,被称为“岁朝清供”。此俗始于唐朝。后来文人们便将摆在窗前几案上的物品描绘成画挂于墙上,意在祈福纳祥,此类画作被称为“岁朝图”,通常以静物画的面貌出现,采用的画法也是写生画法,形象逼真,内容也是冬天不易看到的花卉、果蔬为主,有的还配以贺岁诗词,通过画中物品的名称谐音、民俗寓意或历史掌故来表现一个美好的新年祝福。
北宋 赵昌 岁朝图 绢本设色 103.8×51.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岁朝图》本是文人墨客玩的一种雅事。到了北宋时期,宋徽宗赵佶是一位书画大师,每逢春节将临,乃命宫廷画院的画师们描画冬季不能见到的花卉禽鸟,陈列宫中,以增添岁朝的春色和喜庆气氛。于是“岁朝图”便成为皇宫中“宠物”。
北宋宫廷花鸟画家赵昌的《岁朝图》是流传至今最早的一幅,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竖轴,绢本设色,纵103.8厘米,横51.2厘米。画湖石、立石两座,前后左右茂密地穿插了梅花、水仙、茶花、长春花,以朱砂、白粉、胭脂、石绿画成,再用石青填底,色彩明丽,显得富丽堂皇。赵昌,字昌之,广汉(今属四川)人,生卒年不详。他专攻花卉草虫,早年师法滕昌祐。他注重观察写生,经常在清晨晓露未干时,在花园内绕栏谛视,手调彩色当场描绘,自号“写生赵昌”,其画形态逼真,敷色鲜艳,有“妙于傅色”的美誉,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名重一时。《岁朝图》构图特殊,没有留白,花团锦簇,铺天盖地,鲜艳热烈,极具装饰的效果,正适合宫廷挂壁。图左有“臣昌”款。诗塘有乾隆御笔题跋,其诗曰:
“满幅轻绡荟众芳,岁朝首祚报韶光。朱红石绿出画院,写态传情惟赵昌。只以丽称弗论格,稡于多处若闻香。宣和好画非真好,迹涉竽吹热闹场。”
明 朱见深 岁朝佳兆图 纸本设色 59.97×35.50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第八位皇帝宪宗朱见深也是一位画家,才思敏捷,善画神像、牡丹、金瓶、梅竹菊等。明成化十七年(1481年)岁首,35岁的朱见深面对内地灾情不断,边防威胁迭起,创作了一幅《岁朝佳兆图》,以表达祈祝“如意年年百事宜”的美好愿望。该画纸本设色,纵59.97cm,横35.50cm,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中钟馗面似锅底,须髯如虬,破帽蓝袍,双目圆睁,紧盯前方,右手持如意,左手扶在小鬼的肩头,尽管面目狰狞,形象丑陋,但神情威武严峻,气势凛然;身旁的小鬼双手高举着托盘,盘内放着柏枝和柿子,寓意“百事如意”;画的左上方飞舞的蝙蝠,可视为“福来”和“福从天降”的佳兆象征。此图为朱见深传世人物画佳作之一,画法老练,布局谋篇极见巧思,画中人物造型生动夸张,颇有动感,五官造型准确,眉目须发均以细笔勾描,面部以淡彩晕染出凹凸,眼目极其传神,线条简劲流畅,衣纹的勾描顿挫有力,设色淡雅,笔墨精到,反映了这位皇帝画家的娴熟技能及其独特的艺术追求。画幅右上方有朱见深御题“柏柿如意”诗一首:“一脉春回暖气随,风云万里值明时。画图今日来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
清代 爱新觉罗·弘历 庚辰岁朝图 90×50cm
到了清代,宫廷中盛行“岁朝图”,每逢新春,御用画师们要按时呈献岁朝佳作,以供宫室春节点缀之需。擅长绘画的皇亲贵胄、朝廷词臣们也以这种形式向皇帝恭贺新禧,甚至皇帝本人也亲绘“岁朝图”,表达新年的喜悦和祝福,一向酷爱书画的乾隆皇帝就善于画此图,收藏在清宫中的御笔“岁朝图”达数十幅之多。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49岁的弘历画了一幅《庚辰岁朝图》,纵90cm,横50cm。画面为一块耸立的奇石和盛开的水仙花,生机勃勃,似有暗香袭来。此图为墨笔,运用西洋画法,明暗立体效果明显。诗塘上题“韶华”二字。自题诗文:
“腊半发青阳,晓春萃百祥,十干周复始,又庆值金穰。东陆延禧肇,西师告武成,南端双凤阙,北拱万年清。噜斯讷黙会文同,测景详求昏旦中,从此凹睛凸鼻軰,一齐受吏验东风。”
清代 郎世宁 乾隆帝岁朝行乐图
绢本设色 305.5×206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清宫中的外籍画家郎世宁是绘制《岁朝图》的高手,他在传统中国画中融入了西画的元素。有时皇帝还会下旨点将,令其于腊月二十五日之前完成《岁朝图》的绘制。如郎世宁等合绘的《乾隆帝岁朝行乐图》,则是描绘辞旧迎新的庆贺祝拜场景的“岁朝图”,表现了乾隆皇帝在新年与子女团聚玩乐的情景。该作绢本设色,纵305.5厘米,横206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画中后宫内宫灯高悬,松柏挺拔,修竹茂密,梅花盛开,庭院敞轩的柱上贴着春联,乾隆帝面目慈祥,手持如意端坐廊下,子女和宫人分立两侧,有的端来了寿桃,有的燃放鞭炮……体现了皇宫里过大年喜庆祥和的热烈气氛,表现了乾隆帝身为人父的温情爱意,以及与诸皇子之间的融融亲情。
《富春大岭图》